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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史·列传·卷一百七十一

张廷玉等

原文

◎儒林二

○陈献章(李承箕张诩)娄谅(夏尚朴)贺钦陈茂烈湛若水(蒋信等)邹守益(子善等)钱德洪(徐爱等)王畿(王艮等)欧阳德(族人瑜)罗洪先(程文德)吴悌(子仁度)何廷仁(刘邦采魏良政等)王时槐许孚远尤时熙(张后觉等)邓以赞(张元忄卞)孟化鲤(孟秋)来知德邓元锡(刘元卿章潢)

陈献章,字公甫,新会人。举正统十二年乡试,再上礼部,不第。从吴与弼讲学。居半载归,读书穷日夜不辍。筑阳春台,静坐其中,数年无户外迹。久之,复游太学。祭酒邢让试和杨时《此日不再得》诗一篇,惊曰:“龟山不如也。”扬言于朝,以为真儒复出。由是名震京师。给事中贺钦听其议论,即日抗疏解官,执弟子礼事献章。献章既归,四方来学者日进。广东布政使彭韶、总督朱英交荐。召至京,令就试吏部。屡辞疾不赴,疏乞终养,授翰林院检讨以归。至南安,知府张弼疑其拜官,与与弼不同。对曰:“吴先生以布衣为石亨所荐,故不受职而求观秘书,冀在开悟主上耳。时宰不悟,先令受职然后观书,殊戾先生意,遂决去。献章听选国子生,何敢伪辞钓虚誉。”自是屡荐,卒不起。

献章之学,以静为主。其教学者,但令端坐澄心,于静中养出端倪。或劝之著述,不答。尝自言曰:“吾年二十七,始从吴聘君学,于古圣贤之书无所不讲,然未知入处。比归白沙,专求用力之方,亦卒未有得。于是舍繁求约,静坐久之,然后见吾心之体隐然呈露,日用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勒也。”其学洒然独得,论者谓有鸢飞鱼跃之乐,而兰溪姜麟至以为“活孟子”云。

献章仪干修伟,右颊有七黑子。母年二十四守节,献章事之至孝。母有念,辄心动,即归。弘治十三年卒,年七十三。万历初,从祀孔庙,追谥文恭。

门人李承箕,字世卿,嘉鱼人。成化二十二年举乡试。往师献章,献章日与登涉山水,投壶赋诗,纵论古今事,独无一语及道。久之,承箕有所悟,辞归,隐居黄公山,不复仕。与兄进士承芳,皆好学,称嘉鱼二李。卒年五十四。

张诩,字廷实,南海人,亦师事献章。成化二十年举进士,授户部主事。寻丁忧,累荐不起。正德中,召为南京通政司参议,一谒孝陵即告归。献章谓其学以自然为宗,以忘己为大,以无欲为至。卒年六十。

娄谅,字克贞,上饶人。少有志绝学。闻吴与弼在临川,往从之。一日,与弼治地,召谅往视,云学者须亲细务。谅素豪迈,由此折节。虽扫除之事,必身亲之。景泰四年举于乡。天顺末,选为成都训导。寻告归,闭门著书,成《日录》四十卷、《三礼订讹》四十卷。谓《周礼》皆天子之礼,为国礼。《仪礼》皆公卿大夫士庶人之礼,为家礼。以《礼记》为二经之传,分附各篇,如《冠礼》附《冠义》之类。不可附各篇者,各附一经之后。不可附一经者,总附二经之后。其为诸儒附会者,以程子论黜之。著《春秋本意》十二篇,不采三传事实,言:“是非必待三传而后明,是《春秋》为弃书矣。”其学以收放心为居敬之门,以何思何虑、勿忘勿助为居敬要旨。然其时胡居仁颇讥其近陆子,后罗钦顺亦谓其似禅学云。

子忱,字诚善,传父学。女为宁王宸濠妃,有贤声,尝劝王毋反。王不听,卒反。谅子姓皆捕系,遗文遂散轶矣。

门人夏尚朴,字敦夫,广信永丰人。正德初,会试赴京。见刘瑾乱政,慨然叹曰:“时事如此,尚可干进乎?”不试而归。六年成进士,授南京礼部主事。岁饥,条上救荒数事。再迁惠州知府,投劾归。嘉靖初,起山东提学副使。擢南京太仆少卿,与魏校、湛若水辈日相讲习。言官劾大学士桂萼,语连尚朴。吏部尚书方献夫白其无私,寻引疾归。早年师谅,传主敬之学,常言“才提起,便是天理。才放下,便是人欲”。魏校亟称之。所著有《中庸语》《东岩文集》。王守仁少时,亦尝受业于谅。

贺钦,字克恭,义州卫人。少好学,读《近思录》有悟。成化二年以进士授户科给事中。已而师事陈献章。既归,肖其像事之。

弘治改元,用阁臣荐,起为陕西参议。檄未至而母死,乃上疏恳辞,且陈四事。一,谓今日要务莫先经筵,当博访真儒,以资启沃。二,荐检讨陈献章学术醇正,称为大贤,宜以非常之礼起之,或俾参大政,或任经筵,以养君德。三,内官职掌,载在《祖训》,不过备洒扫、司启闭而已。近如王振、曹吉祥、汪直等,或参预机宜,干政令,招权纳宠,邀功启衅。或引左道,进淫巧,以荡上心。误国殃民,莫此为甚。宜慎饬将来,内不使干预政事,外不使镇守地方掌握兵权。四,兴礼乐以化天下。“陛下绍基之初,举行朱子丧葬之礼,而颓败之俗因仍不改,乞申明正礼,革去教坊俗乐,以广治化。”疏凡数万言。奏入,报闻。正德四年,刘瑾括辽东田,东人震恐,而义州守又贪横,民变,聚众劫掠。顾相戒曰:“毋惊贺黄门。”钦闻之,急谕祸福,以身任之,乱遂定。钦学不务博涉,专读《四书》、《六经》、《小学》,期于反身实践。谓为学不必求之高远,在主敬以收放心而已。卒年七十四。子士谘,乡贡士,尝陈十二事论王政,不报。终身不仕。

陈茂烈,字时周,莆田人。年十八,作《省克录》,谓颜之克己,曾之日省,学之法也。弘治八年举进士。奉使广东,受业陈献章之门,献章语以主静之学。退而与张诩论难,作《静思录》。寻授吉安府推官,考绩过淮,寒无絮衣,冻几殆。入为监察御史,袍服朴陋,乘一疲马,人望而敬之。以母老终养。供母之外,不办一帷。治畦汲水,身自操作。太守闻其劳,进二卒助之,三日遣之还。吏部以其贫,禄以晋江教谕,不受。又奏给月米,上书言:“臣素贫,食本俭薄,故臣母自安于臣之家,而臣亦得以自逭其贫,非有及人之廉,尽己之孝也。古人行备负米,皆以为亲,臣之贫尚未至是。而臣母鞠臣艰苦,今年八十有六,来日无多。臣欲自尽心力,尚恐不及,上烦官帑,心窃未安。”奏上不允。母卒,茂烈亦卒。

茂烈为诸生时,韩文问莆田人物于林俊,曰:“从吾。”谓彭时也。又问,曰:“时周。”且曰:“与时周语,沉疴顿去。”其为所重如此。

湛若水,字元明,增城人。弘治五年举于乡,从陈献章游,不乐仕进。母命之出,乃入南京国子监。十八年会试,学士张元祯、杨廷和为考官,抚其卷曰:“非白沙之徒不能为此。”置第二。赐进士,选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时王守仁在吏部讲学,若水与相应和。寻丁母忧,庐墓三年。筑西樵讲舍,士子来学者,先令习礼,然后听讲。嘉靖初,入朝,上经筵讲学疏,谓圣学以求仁为要。已复上疏言:“陛下初政,渐不克终。左右近侍争以声色异教蛊惑上心。大臣林俊、孙交等不得守法,多自引去,可为寒心。亟请亲贤远奸,穷理讲学,以隆太平之业。”又疏言日讲不宜停止,报闻。明年进侍读,复疏言:“一二年间,天变地震,山崩川涌,人饥相食,殆无虚月。夫圣人不以屯否之时而后视贤之训,明医不以深锢之疾而废元气之剂,宜博求修明先王之道者,日侍文华,以裨圣学。”已,迁南京国子监祭酒,作《心性图说》以教士。拜礼部侍郎。仿《大学衍义补》,作《格物通》,上于朝。历南京吏、礼、兵三部尚书。南京欲尚侈靡,为定丧葬之制颁行之。老,请致仕。年九十五卒。

若水生平所至,必建书院以祀献章。年九十,犹为南京之游。过江西,安福邹守益,守仁弟子也,戒其同志曰:“甘泉先生来,吾辈当宪老而不乞言,慎毋轻有所论辨。”若水初与守仁同讲学,后各立宗旨,守仁以致良知为宗,若水以随处体验天理为宗。守仁言若水之学为求之于外,若水亦谓守仁格物之说不可信者四。又曰:“阳明与吾言心不同。阳明所谓心,指方寸而言。吾之所谓心者,体万物而不遗者也,故以吾之说为外。”一时学者遂分王、湛之学。

湛氏门人最著者,永丰吕怀、德安何迁、婺源洪垣、归安唐枢。怀之言变化气质,迁之言知止,枢之言求真心,大约出入王、湛两家之间,而别为一义。垣则主于调停两家,而互救其失。皆不尽守师说也。怀,字汝德,南京太仆少卿。迁,字益之,南京刑部侍郎。垣,字峻之,温州府知府。枢,刑部主事,疏论李福达事,罢归,自有传。

蒋信,字卿实,常德人。年十四,居丧毁瘠。与同郡冀元亨善,王守仁谪龙场,过其地,偕元亨事焉。嘉靖初,贡入京师,复师湛若水。若水为南祭酒,门下士多分教。至十一年,举进士,累官四川水利佥事。却播州土官贿,置妖道士于法。迁贵州提学副使。建书院二,廪群髦士其中。龙场故有守仁祠,为置祠田。坐擅离职守,除名。信初从守仁游时,未以良知教。后从若水游最久,学得之湛氏为多。信践履笃实,不事虚谈。湖南学者宗其教,称之曰正学先生。卒年七十九。时宜兴周冲,字道通,亦游王、湛之门。由举人授高安训导,至唐府纪善。尝曰:“湛之体认天理,即王之致良知也。”与信集师说为《新泉问辨录》。两家门人各相非笑,冲为疏通其旨焉。

邹守益,字谦之,安福人。父贤,字恢才,弘治九年进士。授南京大理评事,数有条奏,历官福建佥事,擒杀武平贼渠黄友胜。居家以孝友称。

守益举正德六年会试第一,出王守仁门。以廷对第三人授翰林院编修。逾年告归,谒守仁,讲学于赣州。宸濠反,与守仁军事。世宗即位,始赴官。嘉靖三年二月,帝欲去兴献帝本生之称。守益疏谏,忤旨,被责。逾月,复上疏曰:

陛下欲隆本生之恩,屡下群臣会议,群臣据礼正言,致蒙诘让,道路相传,有孝长子之称。昔曾元以父寝疾,惮于易箦,盖爱之至也。而曾子责之曰:“姑息”。鲁公受天子礼乐,以祀周公,盖尊之至也。而孔子伤之曰“周公其衰矣”。臣愿陛下勿以姑息事献帝,而使后世有其衰之叹。且群臣援经证古,欲陛下专意正统,此皆为陛下忠谋,乃不察而督过之,谓忤且慢。臣历观前史,如冷褒、段犹之徒,当时所谓忠爱,后世所斥以为邪媚也。师丹、司马光之徒,当时所谓欺慢,后世所仰以为正直也。后之视今,犹今之视古。望陛下不吝改过,察群臣之忠爱,信而用之,复召其去国者,无使奸人动摇国是,离间宫闱。

昔先帝南巡,群臣交章谏阻,先帝赫然震怒,岂不谓欺慢可罪哉。陛下在藩邸闻之,必以是为尽忠于先帝。今入继大统,独不容群臣尽忠于陛下乎。

帝大怒,下诏狱拷掠,谪广德州判官。废淫祠,建复初书院,与学者讲授其间。稍迁南京礼部郎中,州人立生祠以祀。闻守仁卒,为位哭,服心丧,日与吕柟、湛若水、钱德洪、王畿、薛侃辈论学。考满入都,即引疾归。久之,以荐起南京吏部郎中,召为司经局洗马。守益以太子幼,未能出阁,乃与霍韬上《圣功图》,自神尧茅茨土阶,至帝西苑耕稼蚕桑,凡为图十三。帝以为谤讪,几得罪,赖韬受帝知,事乃解。明年迁太常少卿兼侍读学士,出掌南京翰林院,夏言欲远之也。御史毛恺请留侍东宫,被谪。寻改南京祭酒。九庙灾,守益陈上下交修之道,言:“殷中宗、高宗,反妖为祥,亨国长久。”帝大怒,落职归。

守益天姿纯粹。守仁尝曰:“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谦之近之矣。”里居,日事讲学,四方从游者踵至,学者称东廓先生。居家二十余年卒。隆庆初,赠南京礼部右侍郎,谥文庄。

先是,守仁主山东试,堂邑穆孔晖第一,后官侍讲学士,卒,赠礼部右侍郎,谥文简。孔晖端雅好学,初不肯宗守仁说,久乃笃信之,自名王氏学,浸淫入于释氏。而守益于戒惧慎独,盖兢兢焉。

子善,嘉靖三十五年进士。以刑部员外郎恤刑湖广,矜释甚众。擢山东提学佥事,时与诸生讲学。万历初,累官广东右布政使,谢病归。久之,以荐即家授太常卿,致仕。子德涵、德溥。德涵,字汝海,隆庆五年进士。历刑部员外郎。张居正方禁讲学,德涵守之自若。御史傅应祯、刘台相继论居正,皆德涵里人,疑为党,出为河南佥事。御史承风指劾之,贬秩归。善服习父训,践履无怠,称其家学。而德涵从耿定理游,定理不答。发愤湛思,自觉有得,由是专以悟为宗,于祖父所传,始一变矣。德溥,由万历十一年进士。历司经局洗马。善从子德泳,万历十四年进士。官御史。给事中李献可请预教太子,斥为民。德泳偕同官救之,亦削籍。家居三十年,言者交荐。光宗立,起尚宝少卿,历太常卿。魏忠贤用事,乞休归。所司将为忠贤建祠,德泳涂毁其募籍,乃止。

钱德洪,名宽,字德洪,后以字行,改字洪甫,余姚人。王守仁自尚书归里,德洪偕数十人共学焉。四方士踵至,德洪与王畿先为疏通其大旨,而后卒业于守仁。嘉靖五年举会试,径归。七年冬,偕畿赴廷试,闻守仁讣,乃奔丧至贵溪。议丧服,德洪曰:“某有亲在,麻衣布绖弗敢有加焉。”畿曰:“我无亲。”遂服斩衰。丧归,德洪与畿筑室于场,以终心丧。十一年始成进士。累官刑部郎中。郭勋下诏狱,移部定罪,德洪据狱词论死。廷臣欲坐以不轨,言德洪不习刑名。而帝雅不欲勋死,因言官疏,下德洪诏狱。所司上其罪,已出狱矣。帝曰:“始朕命刑官毋梏勋,德洪故违之,与勋不领敕何异。”再下狱。御史杨爵、都督赵卿亦在系,德洪与讲《易》不辍。久之,斥为民。德洪既废,遂周游四方,讲良知学。时士大夫率务讲学为名高,而德洪、畿以守仁高第弟子,尤为人所宗。德洪彻悟不如畿,畿持循亦不如德洪,然畿竟入于禅,而德洪犹不失儒者矩矱云。

穆宗立,复官,进阶朝列大夫,致仕。神宗嗣位,复进一阶。卒年七十九。学者称绪山先生。

初,守仁倡道其乡,邻境从游者甚众,德洪、畿为之首。其最初受业者,则有余姚徐爱,山阴蔡宗衮、朱节及应良、卢可久、应典、董涷之属。

爱,字曰仁,守仁女弟夫也。正德三年进士。官至南京工部郎中。良知之说,学者初多未信,爱为疏通辨析,畅其指要。守仁言:“徐生之温恭,蔡生之沉潜,朱生之明敏,皆我所不逮。”爱卒,年三十一,守仁哭之恸。一日讲毕,叹曰:“安得起曰仁九泉闻斯言乎!”率门人之其墓所,酹酒告之。

蔡宗衮,字希渊。正德十二年进士。官至四川提学佥事。

朱节,字守中。正德八年进士。为御史,巡按山东。大盗起颜神镇,蔓州县十数。驱驰戎马间,以劳卒。赠光禄少卿。

应良,字原忠,仙居人。正德六年进士。官编修。守仁在吏部,良学焉。亲老归养,讲学山中者将十年。嘉靖初,还任,伏阙争大礼,廷杖。张〈王总〉黜翰林为外官,良得山西副使,谢病归,卒。

卢可久,字一松。程粹,字养之。皆永康诸生。与同邑应典,皆师守仁。粹子正谊,历顺天府尹。

应典,字天彝。进士。官兵部主事。居家养母,不希荣利。通籍三十年,在官止一考。

可久传东阳杜惟熙,惟熙传同邑陈时芳、陈正道。惟熙以克己为要,尝言:“学者一息不昧,则万古皆通;一刻少宽,即终朝欠缺。”卒年八十余。时芳博览多闻,而归于实践。岁贡不仕。正道为建安训导,年八十余,犹徒步赴五峰讲会。其门人吕一龙,永康人,言动不苟,学者咸宗之。

董涷,字子寿,海宁人。年六十八矣,游会稽,肩瓢笠诗卷谒守仁,卒请为弟子。子谷,官知县,亦受业守仁。

王畿,字汝中,山阴人。弱冠举于乡,跌宕自喜。后受业王守仁,闻其言,无底滞,守仁大喜。嘉靖五年举进士,与钱德洪并不就廷对归。守仁征思、田,留畿、德洪主书院。已,奔守仁丧,经纪葬事,持心丧三年。久之,与德洪同第进士。授南京兵部主事,进郎中。给事中戚贤等荐畿。夏言斥畿伪学,夺贤职,畿乃谢病归。畿尝云:“学当致知见性而已,应事有小过不足累。”故在官弗免干请,以不谨斥。畿既废,益务讲学,足迹遍东南,吴、楚、闽、越皆有讲舍,年八十余不肯已。善谈说,能动人,所至听者云集。每讲,杂以禅机,亦不自讳也。学者称龙溪先生。其后,士之浮诞不逞者,率自名龙溪弟子。而泰州王艮亦受业守仁,门徒之盛,与畿相埒,学者称心斋先生。阳明学派,以龙溪、心斋为得其宗。

艮,字汝止。初名银,王守仁为更名。七岁受书乡塾,贫不能竟学。父灶丁,冬晨犯寒,役于官。艮哭曰:“为人子,令父至此,得为人乎!”出代父役,入定省,惟谨。艮读书,止《孝经》、《论语》、《大学》,信口谈说,中理解。有客闻艮言,诧言:“何类王中丞语。”艮乃谒守仁江西,与守仁辨久之,大服,拜为弟子。明日告之悔,复就宾位自如。已,心折,卒称弟子。从守仁归里,叹曰:“吾师倡明绝学,何风之不广也!”还家,制小车北上,所过招要人士,告以守仁之道,人聚观者千百。抵京师,同门生骇异,匿其车,趣使返。守仁闻之,不悦。艮往谒,拒不见,长跪谢过乃已。王氏弟子遍天下,率都爵位有气势。艮以布衣抗其间,声名反出诸弟子上。然艮本狂士,往往驾师说上之,持论益高远,出入于二氏。

艮传林春、徐樾,樾传颜钧,钧传罗汝芳、梁汝元,汝芳传杨起元、周汝登、蔡悉。

樾,字子直,贵溪人。举进士。历官云南左布政使。元江土酋那鉴反,诈降。樾信之,抵其城下,死焉。诏赠光禄寺卿,予祭葬,任一子官。

春,字子仁,泰州人。闻良知之学,日以朱墨笔识臧否自考,动有绳检,尺寸不逾。嘉靖十一年会试第一,除户部主事,调吏部。缙绅士讲学京师者数十人,聪明解悟善谈说者,推王畿,志行敦实推春及罗洪先。进文选郎中,卒官,年四十四。发其箧,仅白金四两,僚友棺敛归其丧。

汝芳,字维德,南城人。嘉靖三十二年进士。除太湖知县。召诸生论学,公事多决于讲座。迁刑部主事,历宁国知府。民兄弟争产,汝芳对之泣,民亦泣,讼乃已。创开元会,罪囚亦令听讲。入觐,劝徐阶聚四方计吏讲学。阶遂大会于灵济宫,听者数千人。父艰,服阕,起补东昌,移云南屯田副使,进参政,分守永昌,坐事为言官论罢。初,汝芳从永新颜钧讲学,后钧系南京狱当死,汝芳供养狱中,鬻产救之,得减戍。汝芳既罢官,钧亦赦归。汝芳事之,饮食必躬进,人以为难。钧诡怪猖狂,其学归释氏,故汝芳之学亦近释。

杨起元、周汝登,皆万历五年进士。起元,归善人。选庶吉士,适汝芳以参政入贺,遂学焉。张居正方恶讲学,汝芳被劾罢,而起元自如,累官吏部左侍郎。拾遗被劾,帝不问。未几卒。天启初,追谥文懿。汝登,嵊人。初为南京工部主事,榷税不如额,谪两淮盐运判官,累官南京尚宝卿。起元清修姱节,然其学不讳禅。汝登更欲合儒释而会通之,辑《圣学宗传》,尽采先儒语类禅者以入。盖万历世士大夫讲学者,多类此。

蔡悉,字士备,合肥人。嘉靖三十八年进士。授常德推官。筑郭外六堤以免水患。擢南京吏部主事,累官南京尚宝卿,移署国子监。尝请立东宫,又极论矿税之害。有学行,恬宦情。仕五十年,家食强半。清操亮节,淮西人宗之。

欧阳德,字崇一,泰和人。甫冠举乡试。之赣州,从王守仁学。不应会试者再。嘉靖二年策问阴诋守仁,德与魏良弼等直发师训无所阿,竟登第。除知六安州,建龙津书院,聚生徒论学。入为刑部员外郎。六年诏简朝士有学行者为翰林,乃改德编修。迁南京国子司业,作讲亭,进诸生与四方学者论道其中。寻改南京尚宝卿。召为太仆少卿。以便养,复改南京鸿胪卿。父忧,服阕,留养其母,与邹守益、聂豹、罗洪先日讲学。以荐起故官。累迁吏部左侍郎兼学士,掌詹事府。母忧归,服未阕,即用为礼部尚书。丧毕之官,命直无逸殿。时储位久虚,帝惑陶仲文“二龙不相见”之说,讳言建储,德恳请。会有诏,二王出邸同日婚。德以裕王储贰不当出外,疏言:“曩太祖以父婚子,诸王皆处禁中。宣宗、孝宗以兄婚弟,始出外府。今事与太祖同,请从初制。”帝不许。德又言:“《会典》醮词,主器则曰承宗,分藩则曰承家。今裕王当何从?”帝不悦曰:“既云王礼,自有典制。如若言,何不竟行册立耶?”德即具册立仪上。帝滋不悦,然终谅其诚,婚亦竟不同日。裕王母康妃杜氏薨,德请用成化朝纪淑妃故事,不从。德遇事侃侃,裁制诸宗藩尤有执。或当利害,众相顾色战,德意气自如。

当是时,德与徐阶、聂豹、程文德并以宿学都显位。于是集四方名士于灵济宫,与论良知之学。赴者五千人。都城讲学之会,于斯为盛。德器宇温粹,学务实践,不尚空虚。晚见知于帝,将柄用,而德遽卒。赠太子少保,谥文庄。

族人瑜,字汝重,亦学于守仁。守仁教之曰:“常〈舀欠〉然无自是而已。”瑜终身践之。举于乡,不就会试,曰:“老亲在,三公不与易也。”母死,庐墓侧。虎环庐嗥,不为动。历官四川参议,所至有廉惠声。年近九十而卒。

罗洪先,字达夫,吉水人。父循,进士。历兵部武选郎中。会考选武职,有指挥二十余人素出刘瑾门,循罢其管事。瑾怒骂尚书王敞,敞惧,归部趣易奏。循故迟之,数日瑾败,敞乃谢循。循历知镇江、淮安二府,徐州兵备副使,咸有声。

洪先幼慕罗伦为人。年十五,读王守仁《传习录》好之,欲往受业,循不可而止。乃师事同邑李中,传其学。嘉靖八年举进士第一,授修撰,即请告归。外舅太仆卿曾直喜曰:“幸吾婿成大名。”洪先曰:“儒者事业有大于此者。此三年一人,安足喜也。”洪先事亲孝。父每肃客,洪先冠带行酒、拂席、授几甚恭。居二年,诏劾请告逾期者,乃赴官。寻遭父丧,苫块蔬食,不入室者三年。继遭母忧,亦如之。

十八年简宫僚,召拜春坊左赞善。明年冬,与司谏唐顺之、校书赵时春疏请来岁朝正后,皇太子出御文华殿,受群臣朝贺。时帝数称疾不视朝,讳言储贰临朝事,见洪先等疏,大怒曰:“是料朕必不起也。”降手诏百余言切责之,遂除三人名。

洪先归,益寻求守仁学。甘淡泊,炼寒暑,跃马挽强,考图观史,自天文、地志、礼乐、典章、河渠、边塞、战阵攻守,下逮阴阳、算数,靡不精究。至人才、吏事、国计、民情,悉加意谘访。曰:“苟当其任,皆吾事也。”邑田赋多宿弊,请所司均之,所司即以属。洪先精心体察,弊顿除。岁饥,移书郡邑,得粟数十石,率友人躬振给。流寇入吉安,主者失措。为画策战守,寇引去。素与顺之友善。顺之应召,欲挽之出,严嵩以同乡故,擢假边才起用,皆力辞。

洪先虽宗良知学,然未尝及守仁门,恒举《易大传》“寂然不动”、周子“无欲故静”之旨以告学人。又曰:“儒者学在经世,而以无欲为本。惟无欲,然后出而经世,识精而力钜。”时王畿谓良知自然,不假纤毫力。洪先非之曰:“世岂有现成良知者耶?”虽与畿交好,而持论始终不合。山中有石洞,旧为虎穴,葺茅居之,命曰石莲。谢客,默坐一榻,三年不出户。

初,告归,过仪真,同年生主事项乔为分司。有富人坐死,行万金求为地,洪先拒不听。乔微讽之,厉声曰:“君不闻志士不忘在沟壑耶?”江涨,坏其室,巡抚马森欲为营之,固辞不可。隆庆初卒,赠光禄少卿,谥文庄。

程文德,字舜敷,永康人。初受业章懋,后从王守仁游。登洪先榜进士第二,授翰林编修。坐同年生杨名劾汪鋐事,下诏狱,谪信宜典史。鋐罢,量移安福知县,迁兵部员外郎。父忧,庐墓侧,终丧不入内。起兵部郎中,擢广东提学副使,未赴,改南京国子祭酒。母忧,服阕,起礼部右侍郎。俺答犯京师,分守宣武门,尽纳乡民避寇者。调吏部为左。已,改掌詹事府。三十三年,供事西苑。所撰青词,颇有所规讽,帝衔之。会推南京吏部尚书,帝疑文德欲远己,命调南京工部右侍郎。文德疏辞,劝帝享安静和平之福。帝以为谤讪,除其名。既归,聚徒讲学。卒,贫不能殓。万历间,追赠礼部尚书,谥文恭。

吴悌,字思诚,金溪人。嘉靖十一年进士。除乐安知县,调繁宣城,征授御史。十六年,应天府进试录,考官评语失书名,诸生答策多讥时政。帝怒,逮考官谕德江汝璧、洗马欧阳衢诏狱,贬官,府尹孙懋等下南京法司,寻得还职,而停举子会试。悌为举子求宽,坐下诏狱,出视两淮盐政。海溢,没通、泰民庐,悌先发漕振之而后奏闻。寻引疾归,还朝,按河南。伊王典楧骄横,惮悌,遗书称为友。悌报曰:“殿下,天子亲藩,非悌所敢友。悌,天子宪臣,非殿下所得友。”王愈惮之。夏言、严嵩当国,与悌乡里。尝谒言,众见言新服宫袍,竞前誉之,悌却立不进。言问故,徐曰:“俟谈少间,当以政请。”言为改容。及嵩擅政,悌恶之,引疾家居垂二十年。嵩败,起故官,一岁中累迁至南京大理卿。时吴岳、胡松、毛恺并以耆俊为卿贰,与悌称“南都四君子”。隆庆元年就迁刑部侍郎。明年卒。

悌为王守仁学,然清修果介,反躬自得为多。万历中,子仁度请恤。吏部尚书孙丕扬曰:“悌,理学名臣,不宜循常格。”遂用黄孔昭例,赠礼部尚书,谥文庄。乡人建祠,与陆九渊、吴澄、吴与弼、陈九川并祀,曰五贤祠,学者称疏山先生。

仁度,字继疏。万历十七年进士。授中书舍人。三王并封议起,抗疏争之。久之,擢吏部主事,历考功郎中。稽勋郎中赵邦清被劾,疑同官邓光祚等嗾言路,愤激力辨。章下考功,仁度欲稍宽邦清罚,给事中梁有年遂劾仁度党比。时光祚引疾去,而仁度代为文选,御史康丕扬复劾仁度倾光祚而代之,诏改调之南京。自邦清被论后,言路讦不已,都御史温纯恚甚,请定国是,以剖众疑,而深为仁度惜。仁度寻补南京刑部郎中,擢太仆少卿,进右佥都御史,巡抚山西。砥廉隅,务慈爱,与魏允贞齐名。居四年,以疾归。熹宗初,起大理卿,进兵部右侍郎,复称疾去。再起工部左侍郎。天启五年,魏忠贤以仁度与赵南星、杨涟等善,勒令致仕,寻卒。仁度,名父子,克自振励,邹元标亟称之。

何廷仁,初名秦,以字行,改字性之。黄弘纲,字正之。皆雩都人。廷仁和厚,与人接,诚意盎溢。而弘纲难近,未尝假色笑于人。然两人志行相准。廷仁初慕陈献章,后闻王守仁之学于弘纲。守仁征桶冈,诣军门谒,遂师事焉。嘉靖元年举于乡,复从守仁浙东。廷仁立论尚平实,守仁殁后,有为过高之论者,辄曰:“此非吾师言也。”除新会知县,释菜献章祠,而后视事。政尚简易,士民爱之。迁南京工部主事,分司仪真,榷芜湖税,不私一钱。满考,即致仕。弘纲由乡举官刑部主事。

守仁之门,从游者恒数百,浙东、江西尤众,善推演师说者称弘纲、廷仁及钱德洪、王畿。时人语曰:“江有何、黄,浙有钱、王。”然守仁之学,传山阴、泰州者,流弊靡所底极,惟江西多实践,安福则刘邦采,新建则魏良政兄弟,其最著云。

邦采,字君亮。族子晓受业守仁,归语邦采,遂与从兄文敏及弟侄九人谒守仁于里第,师事焉。父忧,蔬水庐墓。免丧,不复应举。提学副使赵渊檄赴试,御史储良才许以常服入闱,不解衣检察,乃就试,得中式。久之,除寿宁教谕,擢嘉兴府同知,弃官归。邦采识高明,用力果锐。守仁倡良知为学的,久益敝,有以揣摩为妙悟,纵恣为自然者,邦采每极言排斥焉。

文敏,字宜充。父丧除,绝意科举。尝曰:“学者当循本心之明,时见己过,刮磨砥砺,以融气禀,绝外诱,征诸伦理、事物之实,无一不慊于心,而后为圣门正学,非困勉不可得入也。高谈虚悟,炫未离本,非德之贼乎?”晓,字伯光。举于乡,后为新宁知县,有善政。

良政,字师伊。守仁抚江西,与兄良弼,弟良器、良贵,咸学焉。提学副使邵锐、巡按御史唐龙持论与守仁异,戒诸生勿往谒,良政兄弟独不顾,深为守仁所许。良政功尤专,孝友敦朴,燕居无惰容,尝曰:“不尤人,何人不可处;不累事,何事不可为。”举乡试第一而卒。良弼尝言,“吾梦见师伊,辄汗浃背”,其为兄惮如此。良器,字师颜。性超颖绝人,虽宗良知,践履务平实。良弼,自有传。良贵,官右副都御史。

王时槐,字子植,安福人。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授南京兵部主事。历礼部郎中、福建佥事。累官太仆少卿,降光禄少卿。隆庆末,出为陕西参政。张居正柄国,以京察罢归。万历中,南赣巡抚张岳疏荐之。吏部言:“六年京察,祖制也。若执政有所驱除,非时一举,谓之闰察。时槐在闰察中,群情不服,请召时槐,且永停闰察。”报可。久之,陆光祖掌铨,起贵州参政,旋擢南京鸿胪卿,进太常,皆不赴。

时槐师同县刘文敏,及仕,遍质四方学者,自谓终无所得。年五十,罢官,反身实证,始悟造化生生之几,不随念虑起灭。学者欲识真几,当从慎独入。其论性曰:“孟子性善之说,决不可易。使性中本无仁义,则恻隐羞恶更何从生。且人应事接物,如是则安,不如是则不安,非善而何?”又曰:“居敬、穷理,二者不可废一。要之,居敬二字尽之。自其居敬之精明了悟而言,谓之穷理,即考索讨论,亦居敬中之一事。敬无所不该,敬外更无余事也。”年八十四卒。

庐陵陈嘉谟,字世显,与时槐同年进士。为给事中,不附严嵩,出之外。历湖广参政,乞休归,专用力于学。凡及其门者,告之曰:“有塘南在,可往师之。”塘南,时槐别号也。年八十三卒。

许孚远,字孟中,德清人,受学同郡唐枢。嘉靖四十一年成进士,授南京工部主事,就改吏部。已,调北部。尚书杨博恶孚远讲学,会大计京朝官,黜浙人几半,博乡山西无一焉。孚远有后言,博不悦,孚远遂移疾去。隆庆初,高拱荐起考功主事,出为广东佥事,招大盗李茂、许俊美,擒倭党七十余辈以降,录功,赉银币。旋移福建。神宗立,拱罢政,张居正议逐拱党,复大计京官。王篆为考功,诬孚远党拱,谪两淮盐运司判官。历兵部郎中,出知建昌府,暇辄集诸生讲学,引贡士邓元锡、刘元卿为友。寻以给事中邹元标荐,擢陕西提学副使,敬礼贡士王之士,移书当路,并元卿、元锡荐之。后三人并得征,由孚远倡也。迁应天府丞,坐为李材讼冤,贬二秩,由广东佥事再迁右通政。二十年擢右佥都御史,巡抚福建。倭陷朝鲜,议封贡,孚远请敕谕日本,擒斩平秀吉,不从。吕宋国酋子讼商人袭杀其父,孚远以闻,诏戮罪人,厚犒其使。福州饥,民掠官府,孚远擒倡首者,乱稍定,而给事中耿随龙、御史甘士价等劾孚远宜斥,帝不问。所部多僧田,孚远入其六于官。又募民垦海坛地八万三千有奇,筑城建营舍,聚兵以守,因请推行于南日、彭湖及浙中陈钱、金塘、玉环、南麂诸岛,皆报可。居三年,入为南京大理卿,就迁兵部右侍郎,改左,调北部。甫半道,被论。乞休,疏屡上,乃许。又数年,卒于家,赠南京工部尚书,后谥恭简。

孚远笃信良知,而恶夫援良知以入佛者。知建昌,与郡人罗汝芳讲学不合。及官南京,与汝芳门人礼部侍郎杨起元、尚宝司卿周汝登,并主讲席。汝登以无善无恶为宗,孚远作《九谛》以难之,言:“文成宗旨,原与圣门不异,以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良知即是未发之中,立论至为明析。无善无恶心之体一语,盖指其未发时,廓然寂然者而言之,止形容得一静字,合下三语,始为无病。今以心意知物,俱无善恶可言者,非文成之正传也。”彼此论益龃龆。而孚远抚福建,与巡按御史陈子贞不相得,子贞督学南畿,遂密讽同列拾遗劾之。从孚远游者,冯从吾、刘宗周、丁元荐,皆为名儒。

尤时熙,字季美,洛阳人。生而警敏不群,弱冠举嘉靖元年乡试。时王守仁《传习录》始出,士大夫多力排之,时熙一见叹曰:“道不在是乎?向吾役志词章,末矣。”已而以疾稍从事养生家。授元氏教谕,父丧除,改官章丘,一以致良知为教,两邑士亦知新建学。入为国子博士,徐阶为祭酒,命六馆士咸取法焉。居常以不获师事守仁为恨,闻郎中刘魁得守仁之传,遂师事之。魁以直言锢诏狱,则书所疑,时时从狱中质问。寻以户部主事榷税浒墅,课足而止,不私一钱。念母老,乞终养归,遂不出,日以修己淑人为事,足未尝涉公府。斋中设守仁位,晨兴必焚香肃拜,来学者亦令民谒。晚年,病学者凭虚见而忽躬行,甚且越绳墨自恣,故其论议切于日用,不为空虚隐怪之谈。卒于万历八年,年七十有八,学者称西川先生。其门人,孟化鲤最著,自有传。

张后觉,字志仁,茌平人。父文祥,由乡举官广昌知县。后觉生有异质,事亲考,居丧哀毁,三年不御内。早岁,闻良知之说于县教谕颜钥,遂精思力践,偕同志讲习。已而贵溪徐樾以王守仁再传弟子来为参政,后觉率同志往师之,学益有闻。久之,以岁贡生授华阴训导,会地大震,人多倾压死,上官令署县事,救灾扶伤,人胥悦服。及致仕归,士民泣送载道。

东昌知府罗汝芳、提学副使邹善皆宗守仁学,与后觉同志。善为建愿学书院,俾六郡士师事焉。汝芳亦建见泰书院,时相讨论。犹以取友未广,北走京师,南游江左,务以亲贤讲学为事,门弟子日益进。凡吏于其土及道经茌平者,莫不造庐问业。巡抚李世达两诣山居,病不能为礼,乃促席剧谈,饱蔬食而去。平生不作诗,不谈禅,不事著述,行孚远近,学者称之为弘山先生。年七十六,以万历六年卒。

其门人,孟秋、赵维新最著。秋,自有传。维新,亦茌平人,年二十,闻后觉讲良知之学。遂师事之。次其问答语,为《弘山教言》。性纯孝,居丧,五味不入口,柴毁骨立,杖而后起。乡人欲举其孝行,力辞之。丧偶,五十年不再娶。尝筑垣得金一箧,工人持之去,维新不问。家贫,或并日而食,超然自得。亦以岁贡生为长山训导,年九十二,无疾而终。

邓以赞,字汝德,新建人。张元忭,字子荩,绍兴山阴人。二人皆生有异质,又好读书。以赞幼,见父与人论学,辄牵衣尾之,间出语类夙儒。父闵其勤学,尝扃之斗室。元忭素羸弱,母戒毋过劳,乃藏灯幕中,俟母寝始诵。十余岁时以气节自负,闻杨继盛死,为文遥诔之,慷慨泣下。父天复,官云南副使,击武定贼凤继祖有功。已,贼还袭武定,官军败绩,巡抚吕光洵讨灭之。至隆庆初,议者追理前失亡状,逮天复赴云南对簿,元忭适下第还,万里护行,发尽白。已,复驰诣阙下白冤,当事怜之,天复得削籍归。

隆庆五年,以赞举会试第一,廷试第三,授编修,而元忭以廷试第一,授修撰。万历初,座主张居正枋国政,以赞时有匡谏,居正弗善也,移疾归。久之,补原官,旋引退。诏起中允,至中途复以念母返。再起南京祭酒,就擢礼部右侍郎,复就转吏部,再疏请建储,且力斥三王并封之非,中言:“中宫钟爱元子,其愿早正春宫,视臣民尤切。陛下以厚中宫而缓册立,殆未谅中宫心。况信者,国之大宝,建储一事,屡示更移,将使诏令不信于天下,非所以重宗庙,安社稷也。”会廷臣多谏者,事竟寝。寻召为吏部右侍郎,力辞不拜。以赞登第二十余年,在官仅满一考。居母忧,不胜丧而卒,赠礼部尚书,谥文洁。

元忭尝抗疏救御史胡涍,又请进讲《列女传》于两宫,修《二南》之化,皆不省。万历十年奉使楚府还,过家省母,既行心动,辄驰归,仅五日,母卒。元忭奉二亲疾,汤药非口尝弗进,居丧毁瘠,遵用古礼,乡人多化之。服阕,起故官,进左谕德,直经筵。先是,元忭以帝登极恩,请复父官,诏许给冠带。至是复申前请,格不从。元忭泣曰:“吾无以下见父母矣。”遂悒悒得疾卒。天启初,追谥文恭。

以赞、元忭自未第时即从王畿游,传良知之学,然皆笃于孝行,躬行实践。以赞品端志洁,而元忭矩矱俨然,无流入禅寂之弊。元忭子汝霖,江西参议。汝懋,御史。

孟化鲤,字叔龙,河南新安人。孟秋,字子成,茌平人。化鲤年十六,慨然以圣贤自期。而秋儿时受《诗》,至《桑中》诸篇,辄弃去不竟读。化鲤举万历八年进士。授户部主事,时相欲招致之,辞不往。榷税河西务,与诸生讲学,河西人尸祝之。南畿、山东大饥,奉命往振,全活多。改吏部,历文选郎中,佐尚书孙鑨黜陟,名籍甚。时内阁权重,每铨除必先白,化鲤独否,中官请托复不应,以故多不悦。都给事中张栋先以建言削籍,化鲤奏起之,忤旨,夺堂官俸,谪化鲤及员外郎项复弘、主事姜仲轼杂职。阁臣疏救,命以原品调外。顷之,言官复交章救,帝益怒,夺言官俸,斥化鲤等为民。既归,筑书院川上,与学者讲习不辍,四方从游者恒数百人。久之卒。

秋举隆庆五年进士。为昌黎知县,有善政。迁大理评事,去之日,老稚载道泣留。以职方员外郎督视山海关。关政久驰,奸人出入自擅,秋禁之严。中流言,万历九年京察坐贬,归涂与妻孥共驾一牛车,道旁观者咸叹息。许孚远尝过张秋,造其庐,见茆屋数椽,书史狼藉其中,叹曰:“孟我疆风味,大江以南未有也。”我疆者,秋别号也。后起官刑部主事,历尚宝丞少卿,卒。秋既殁,廷臣为请谥者章数十上。天启初,赐谥清宪。

化鲤自贡入太学,即与秋道义相勖,后为吏部郎,而秋官尚宝,比舍居,食饮起居无弗共者,时人称“二孟”。化鲤之学得之洛阳尤时熙,而秋受业于邑人张后觉。时熙师曰刘魁,后觉则颜钥、徐樾弟子也。

来知德,字矣鲜,梁山人。幼有至行,有司举为孝童。嘉靖三十一年举于乡。二亲相继殁,庐墓六年,不饮酒茹荤。服除,伤不及禄养,终身麻衣蔬食,誓不见有司。其学以致知为本,尽伦为要。所著有《省觉录》、《省事录》、《理学辨疑》、《心学晦明解》诸书,而《周易集注》一篇用功尤笃。自言学莫邃于《易》。初,结庐釜山,学之六年无所得。后远客求溪山中,覃思者数年,始悟《易》象。又数年始悟文王《序卦》、孔子《杂卦》之意。又数年始悟卦变之非。盖二十九年而后书成。万历三十年,总督王象乾、巡抚郭子章合词论荐,特授翰林待诏。知德力辞,诏以所授官致仕,有司月给米三石,终其身。

邓元锡,字汝极,南城人。十五丧父,水浆不入口。十七行社仓法,惠其乡人。已为诸生,游邑人罗汝芳门,又走吉安,学于诸先达。嘉靖三十四年举于乡,复从邹守益、刘邦采、刘阳诸宿儒论学。后不复会试,杜门著述,逾三十年,《五经》皆有成书,闳深博奥,学者称潜谷先生。

休宁范涞知南城时,重元锡。后为南昌知府,万历十六年入觐,荐元锡及刘元卿、章潢于朝。南京祭酒赵用贤亦请征聘,如吴与弼、陈献章故事。得旨,有司起送部试,元锡固辞。明年,御史王道显复以元锡、元卿并荐,且请仿祖宗征辟故事,无拘部试。诏令有司问病,痊可起送赴部,竟不行。二十一年,巡按御史秦大夔复并荐二人,诏以翰林待诏征之,有司敦遣上道,甫离家而卒。乡人私谥文统先生。

元锡之学,渊源王守仁,不尽宗其说。时心学盛行,谓学惟无觉,一觉即无余蕴,九容、九思、四教、六艺皆桎梏也。元锡力排之,故生平博极群书,而要归于《六经》。所著《五经绎》、《函史上下编》、《皇明书》,并行于世。

元卿,字调父,安福人。举隆庆四年乡试,明年会试,对策极陈时弊,主者不敢录。张居正闻而大怒,下所司申饬,且令人密诇之,其人反以情告,乃获免。既归,师同邑刘阳,王守仁弟子也。万历二年,会试不第,遂绝意科名,务以求道为事。既累被荐,乃召为国子博士。擢礼部主事,疏请早朝勤政,又请从祀邹守益、王艮于文庙,厘正外蕃朝贡旧仪。寻引疾归,肆力撰述,有《山居草》、《还山续草》、《诸儒学案》、《贤弈编》、《思问编》、《礼律类要》、《大学新编》诸书。

潢,字本清,南昌人。居父丧,哀毁血溢。构此洗堂,联同志讲学。辑群书百二十七卷,曰《图书编》。又著《周易象义》、《时经原体》、《书经原始》、《春秋窃义》、《礼记劄言》、《论语约言》诸书。从游者甚众。数被荐,从吏部侍郎杨时乔请,遥授顺天训导,如陈献章、来知德故事,有司月给米三石赡其家。卒于万历三十六年,年八十二。其乡人称潢自少迄老,口无非礼之言,身无非礼之行,交无非礼之友,目无非礼之书,乃私谥文德先生。自吴与弼后,元锡、元卿、潢并蒙荐辟,号“江右四君子”。


译文

陈献章,字公甫,新会人。正统十二年(1447)乡试中举,但后来礼部会试落榜,随吴与弼讲学,仅半年而归,日夜苦读。自建“阳春台”,静坐其中,数年足不出户。后游学于太学,闻祭酒邢让和宋代杨时《此日不再得》诗一首,大加赞赏说“:龟山不如也。”(龟山系杨时别号)。这话传闻于朝廷,大家以为有真儒再出,因此陈献章名震京师。给事中贺钦听了献章的议论,辞官不做,宁愿去拜献章为师,献章归家后,四方来向他求学的日益增多。广东布政使彭韶、总督朱英都向朝廷推荐。朝廷召他至京接受吏部考试,献章虽至京师,但多次拒绝参加考试,上疏恳求回乡颐养天年,朝廷只得授与他翰林院检讨的头衔,放回故里,以后又有人多次推荐,而他始终不肯出来做官。

献章之学以静修为主,教授学生正坐静心,从静中悟出个道理来,有人劝他著书立说以传后世,他不置可否,曾说:“我二十七岁才拜吴聘君为师,古圣贤之书无所不讲,也未得其门而入,直到回到家乡新会之白沙里,专心致力于学习方法,也还是一无所得。于是舍繁求简,长时间静坐,然后才有所悟,致使日常言行虽随心所欲,也不越出规范,有如骥马御勒一般。”可见其学有独到之处。正如有人所评价的那样,献章的学问中有鸢飞鱼跃之乐。兰奚谷姜麟称献章为“活孟子”。弘治十三年(1500)卒,享年七十三岁。万历初年供于孔庙,受人祭祀。追谥文恭。

娄谅,字克贞,上饶人。少年时有志于研究宏伟独到的学术。闻吴与弼在临川,便去向他求学。有一天,与弼种地,召谅去看看,并对他说,学者须亲自做一些琐细的事。谅平素豪放不羁,从此以后有所改变,虽洒扫房屋台阶之事,也必亲身去做。

景泰四年(1453)乡试中举。天顺末年选为成都训导。不久告假回家,闭门著书。著《目录》四十卷,《三礼订讹》四十卷。他认为《周礼》所记都是天子之礼,是国礼;《仪礼》所述皆公卿大夫及士庶人之礼,是家礼。把《礼记》作为前二经的解说,其内容附于各篇,如《冠礼》附《冠义》。不可附各篇者,各附一经之后。不可附于一经者,总附于二经之后。诸儒对三礼的解释有牵强附会者,则以二程的有关议论进行批驳。著《春秋本意》十二篇,不采用《左传》、《公羊传》、《谷梁传》的事实,认为“:是非必待有三传而后才明白,那么《春秋》就可以成为不必要的书了。”其学说认为:收回放纵之心是为了达到独慎之入门,勿忘勿助是独慎的主旨。当时胡居仁批评娄谅的学术思想近于宋代的陆九渊,后来罗钦顺也认为类似禅学。王守仁少年时也曾受业于娄谅。

夏尚朴,字敦夫,广信永丰人,娄谅的弟子。正德初年,尚朴赴京会试,见刘瑾乱政,感慨地说:“时事如此,还求什么功名?”不参加考试就回去了。正德五年(1510),刘瑾被诛。六年,尚朴中进士,授南京礼部主事。这年闹饥荒,尚朴条陈救荒数事。又调任惠州知府,上书弹劾自己,去职归家。嘉靖初,起任山东提学副使。后升南京太仆少卿,与魏校、湛若水等每日相互讲习学问。谏官弹劾大学士桂、萼,其中牵连到尚朴。吏部尚书方献夫为他辩白。不久称病辞官归家。其著作有《中庸语》、《东岩文集》。

贺钦,字克恭,义州卫人。少时好学,读朱熹与吕祖谦合撰的《近思录》,有所领悟。成化二年(1466)中进士,授户科给事中之职,随后拜陈献章为师。归家后绘陈献章的肖像行尊师之礼。弘治改元(1488),因阁臣的举荐,起用为陕西参议。任命诏书未到,因母亲去世而上疏辞职归家守丧。同时疏陈四事:一、今日政务要事莫先于开经筵,当访求真儒为皇帝讲学,以治国之道来开导皇上。二、检讨陈献章,学术淳正,称为大贤,应以非常之礼起用他,或让他参预国家大政,或担任经筵讲官,以养君主的德性。三、宦官职掌,《祖训》规定不过洒扫宫庭,开关门户而已。而近来如王振、李吉祥、汪直等人,或参预国家机要,干预朝政,揽权纳宠,邀功生事,或引巫术邪道入宫;呈进淫巧之物,动摇皇帝治国安邦之心。误国殃民,以此为甚。宜戒谕未来,内不使他们干预此事,外不让他们镇守地方,掌握兵权。四、兴礼乐,以教化天下。奏疏万言。

正德四年(1509),刘瑾清查辽东田亩,百姓惶恐不安,义州郡守又贪婪横暴,激起民变聚众劫掠,但他们相互提醒说“:不要惊动贺黄门。”贺钦闻知,急向他们讲明祸福,平息叛乱。

贺钦做学问不求广博,而是专读《四书》、《六经》、《小学》,目的是为日后亲身实践。他认为,做学问不必好高骛远,而在于戒慎,在于收回放纵了的心。终年七十四岁。

陈茂烈,字时周,莆田人。十八岁做《省克录》,认为颜渊之“克己”,曾子之“日省”,都是做学问的方法。弘治八年(1495)进士及第。奉使至广东,拜陈献章为师,献章对他讲主静之学。与张诩辩论而做《静思录》。不久,授吉安府推官,为考核官吏政绩而过淮,天寒无棉衣,几乎冻死。入朝任监察御史,袍服简朴,骑一疲马。人们望而敬之。

因母亲年老,请求归家奉养。家中除供养母亲所需物品外,连一床帷帐都没有。种菜、挑水,都是自己动手。太守听说他如此劳苦,特派二名衙役前去帮助他,三天后,他就将二衙役打发回去了。吏部念其家贫,任他为晋江教谕,使他可得俸禄以养家,他不肯接受。又奏请每月给他米若干。他上书说“:臣素来贫寒,衣食本来简朴,故臣母能安心住臣之家,而臣也得以避免贫苦。臣并没有像别人那样廉洁,只是自己尽孝罢了。古人帮工背米,以养父母,臣还未贫到这等程度。母亲辛辛苦苦将臣养育成人,今年已八十六岁,来日不多。臣欲尽自己孝心尚恐不及,还要烦朝廷以官钱助我养母,实在内心不安。”朝廷不允许他的推却。茂烈在母亲去世后,也相继去世。

茂烈当学生时,韩文问林俊,莆田有哪些人物,回答说有从吾,即彭时。又问还有谁,回答说还有时周,并说“:与时周谈话,重病会立即消除。”对茂烈的器重由此可知。

湛若水,字元明,号甘泉,增城人。弘治五年(1492),科考乡试中举。从陈献章学习,不乐于求功名,后奉母亲之命,入南京国子监。弘治十八年参加会试,学士张元祯、杨廷和为考官,看了他的考卷赞叹道“:不是白沙陈献章的学生写不出这样的文章。”列为第二名。朝廷赐他进士,选为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这时王守仁正在吏部讲学,若水与他一唱一和,互相呼应。不久母亲去世,他在墓边守孝三年。建“西樵讲舍”。各地士子来求学的,先教他们学习礼节,然后听讲。

嘉靖初年入朝,陈奏《经筵讲学》疏,认为圣学以求仁为目的。随后又上疏道“:陛下初临朝听政,渐渐不能克制自己,左右近臣以声色邪教来迷惑陛下。大臣林俊、孙交等因不得治国安邦之法,而多辞官而去,实可寒心。切望陛下亲贤人,远奸佞,穷理讲学,以兴旺太平之世。”又上疏建议不要停止经筵讲学。第二年,进为侍读。上疏说:“近一二年间,天变地震,山崩水涌,饥荒不断,人自相食。圣人不是等到艰难困苦之时才去听取贤者的意见,明医不因为病情沉重无治而不用恢复元气的药。应广求能阐明先王之道的人,每日在文华殿为陛下讲学,以有益于圣人学说之发扬光大。”其后,调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做《心性图说》,以教导士子。拜礼部侍郎。仿《大学衍义补》而做《格物通》,进呈朝廷。后历任南京吏、礼、兵三部尚书。南京民俗崇尚侈靡,若水制定丧葬制度颁布施行。因年老退休,终年九十五岁。

若水在他一生所到之处,必建书院,以纪念陈献章。九十高龄还漫游南京。路经江西时,王守仁的弟子安福邹守益告诫他们的同仁说:“甘泉先生来,我们应当尊敬这位老人,而不要妄自讨教,更不要轻易妄与论辩。”若水原与守仁一同讲学,学术思想相同,后各主宗旨,守仁以“致良知”为宗旨,若水则以“随处体认天理”为宗旨。守仁说若水之学为求之于外。若水认为守仁的“格物”之说有四点不可信,还说:“阳明所谓的心与我所说的心不同。阳明所谓的心是存在于万物之中,无处不在,故他认为我的学说是主张求之于外。”当时学术思想分为王、湛两派。

邹守益,字谦之,号东廓,江西安福人,王守仁弟子。正德六年(1511),科考会试第一,廷对第三,授翰林院编修。第二年告假归乡,拜谒王守仁,讲学于赣州。宁王宸濠谋反,他参与王守仁军务。世宗即位,始回朝居官任职。

嘉靖三年(1524)二月,世宗欲尊其生父兴献王为皇考恭穆献皇帝,守益上疏表示不同意见。受到谴责,一个月后又上疏说:

“陛下欲尊重本生父亲之恩,屡令群臣会议商讨。群臣根据礼仪直言极谏,却受到指责。世上传说陛下是孝长子。古代曾元的父亲曾子病重,临终时,叫人把大夫刚使用的华丽竹席换掉,曾元则因爱父亲而不肯换。曾子批评他是姑息。鲁公以天子礼乐来祭周公,以表示对周公莫大的尊敬。孔子却叹息道‘:周公名声受到损害了。’臣希望陛下勿以姑息来侍奉献帝,而使后世有所叹息。

“且群臣引经证古,是希望陛下维护正统,这是为陛下着想,陛下不理解而责怪他们,说他们违反圣上旨意,不严肃庄重。臣考察历史,如冷褒、段犹之徒,当时所谓忠爱,后世斥为邪佞谄媚小人。师丹、司马光等,当时说他们欺蒙轻忽,后世都认为他们正直,敬仰他们。将来的人看今天的事,如同今天的人看待古代事情一样,望陛下不要怕改正错误,要体察群臣对陛下忠爱之心。信任他们,任用他们,把离职的大臣招回来,不使奸佞之徒动摇国家的大政方针,使宫中不和。

“昔日先帝武宗南巡,群臣相继上书谏阻,先帝大怒,岂不是说他们是欺慢皇上而可治罪。陛下在王府闻其事,必认为这是尽忠于先帝。如今陛下即位,能不容许群臣尽忠于陛下吗?”

世宗看了守益的奏疏大怒,诏令将守益下狱拷打,贬为广德州判官。守益在广德拆毁淫祠,建立“复初书院”。与学者在这里讲学。不久,调任南京礼部郎中。广德州人立生祠来纪念他。守益闻王守仁逝世,供立灵位,悼念不已。他每日与吕木冉、湛若水、钱德洪、王畿、薛侃等人讨论学问。任期满,政绩考核合格,回至京都,但立即称病归乡。

很久以后,被举荐起任南京吏部郎中,随后朝廷招为司经局洗马。守益因见太子年幼,不能出朝至其藩封之地,便与霍韬一道进呈《圣功图》。图中绘有自神农、唐尧住的茅屋,屋前土阶,至世宗在西苑耕田养蚕,共十三幅。世宗认为是在诽谤他,几乎得罪皇上,幸因霍韬为世宗所器重,才得无事。第二年,调守益为太常少卿兼侍读学士。由于夏言一心要使他远离京师,故调他去南京掌管翰林院。御史毛恺奏请留守益侍奉太子,而被贬谪。不久,改任守益为南京国子监祭酒。皇帝祖庙遭火灾,守益陈请朝廷上下都要反省,并说:“殷中宗、高宗这样做了,化妖孽为吉祥,国运长久。”世宗大怒,削其职为民。守益禀性纯正。守仁曾引《论语》的话说:“有若无,实若虚,别人侵犯他,都不计较。谦之的修养已接近这境界了。”

守益在家乡每天讲学,四方向他求学的人接踵而至,学者称他“东廓先生”。在家居二十余年而逝世。隆庆初年,赠南京礼部右侍郎。谥文庄。

钱德洪,名宽,字德洪,后改字洪甫,号绪山,余姚人。王守仁自辞尚书职归还故里,德洪同数十人去拜门下求学。其后,四方学子相继而至。

嘉靖五年(1526)赴京会试,但未参加廷试便回家了。七年冬,同王畿赴京参加廷试,闻守仁逝世,便奔丧至贵溪。在讨论丧服时,德洪说:“我双亲尚在,不能为先生披麻戴孝。”王畿说:“我已无亲。”便着丧服。丧事毕,德洪与畿都归家,仍悼念不已。十一年,德洪中进士,官至刑部郎中。郭勋下狱,移交刑部定罪,德洪据供,判郭勋死罪,而廷臣想只判不守法度之罪,并妄说德洪不懂刑罚。皇帝也不愿处死郭勋。由于谏官的陈奏,奉诏反将德洪两次下狱。御史杨爵、都督赵卿也同在狱中,德洪一直为他们讲述《易经》。此后,被削职为民。

德洪被夺官后,周游四方,讲“良知”之学。当时士大夫都以讲学来沽名钓誉。而德洪、王畿都因是王守仁的高足,尤为人所尊崇。德洪对问题的思考不如王畿透彻,而在身体力行方面又比王畿强。最后畿入于禅学,而德洪还没有超出儒学的范围。

穆宗即位,复德洪官职,并进阶朝列大夫。不久退休。神宗即位,又升德洪官阶一级。终年七十九岁。学者称他为“绪山先生”。

王畿,字汝中,号龙溪,浙江山阴人。二十岁中举,后受业于王守仁。嘉靖五年(1526)考进士,但与钱德洪都未参加廷试而归。守仁征讨云南思州府与广西田州府,留王畿与德洪共同主持书院。其后守仁去世,二人经办丧事,归家后仍内心哀悼不已。这以后,才与德洪同登进士榜,授南京兵部主事,进为郎中。给事中戚贤等向朝廷举荐王畿,但夏言斥责王畿之学为伪学,剥夺了他的官职。畿称病归家。他曾说“:做学问目的在于认识事物,发现人的本性而已,办事有小错误,不足放在心上。”故为官难免冒犯上级,以不谨慎罪而被罢官。

畿被罢官之后,更加致力于讲学,足迹遍于东南,吴、楚、闽、越都有他的讲堂,年高八十还不肯停止。善于言词,所到之处,听者云集。每次讲学都杂有禅学,自己也不否认。学者称他为“龙溪先生”。

王艮,字汝止,初名银,王守仁为他改名艮,号心斋,泰州人。七岁在乡村私塾读书,因家贫不能读完。父亲做灶丁,冬天清晨冒寒去为官府服役,艮哭道:“为人之子,让父如此辛劳,还算是人?”于是代父服役。早晚向父母问安,十分谨慎。

艮专读《孝经》、《论语》、《大学》,信口谈论,易为人所理解。有人听了他的言论,惊异地说:“多像王中丞的话。”艮去江西求见守仁,与他辩论许久,十分佩服,即拜守仁为师。第二天又有些后悔,仍坐在宾客席上,随即又心服,终于成为守仁弟子。随守仁回到他故乡余姚,叹息说“:我师阐发宏伟学说,为何传播不广!”回到家中自制小车北上,沿途对人大讲王守仁的学术思想,前来听讲的人成千上百。到达京师后,同学感到惊讶,隐匿了他的小车,要他返家。守仁闻知也不高兴。艮去拜见他,遭到拒绝,只得叩头认错。王守仁的弟子遍天下,都有爵位,有气派,唯艮是一介平民,但他名声反在其他弟子之上。其门徒之多与王畿相差无几,学者称他为“心斋先生”。王艮的学术思想比其老师更加高远。

欧阳德,字崇一,泰和人。刚二十岁就乡试中举。后去赣南,拜王守仁为师,两次不参加会试。嘉靖二年(1523),会试策问中有诋毁王守仁的意思,德与魏良弼在考卷中坦率地阐发老师的学术,但不偏袒,结果进士及第,授六安州知州。他在六安建立了“龙津书院”。聚集生徒讲学。后调入北京任刑部员外郎。嘉靖六年,诏令选择朝中有学问和有德行者为翰林,于是改德为编修。后调任南京国子监司业。设置讲亭,集国子生与四方学者在那里论道。不久,改任南京尚宝卿。随后,召入京为太仆少卿。为便于奉养父母,又调任南京鸿胪卿。父死,守孝期满,仍留家奉养母亲。此时,与邹守益、聂豹、罗洪先等每日讲学。其后,被荐举起任原官,又转任吏部左侍郎兼学士,掌管詹事府。

母亲去世,归家服丧,期未满即起用为礼部尚书,但等到服丧期满才赴任。当时,迟迟不立皇太子,因为世宗相信陶仲文的“二龙不相见”之说,讳言立皇太子之事。德恳请建储。世宗诏令裕王出京至其分封藩地,并于同日完婚。德则认为太子不应出京。世宗不许。德奏道“:《会典》关于婚礼中说,太子结婚曰‘承宗’,分藩诸王结婚曰‘承家’。今裕王是承宗还是承家?”世宗不高兴地说:“既然是王礼,自有典章制度。如你所言,何不册立裕王为太子?”德立即准备册立礼仪。帝更加不高兴,然知德的忠诚,便原谅了他。裕王的母亲康妃杜氏死,德奏按成化朝纪淑妃的成例丧葬。帝不从。

当时,德与徐阶、聂豹、程文德都是饱学之士,居显要地位。他们集四方名士于灵济宫,共同讨论“良知”之学,聚会者有五千人。都城讲学以此为盛。

德风度温和,学问讲求实际,不尚空谈。皇帝很晚才了解他,将任用他掌握大权时,德却突然去世。赠太子少保,谥文庄。

罗洪先,字达夫,吉水人。其父罗循,历任兵部武选郎中,镇江、淮安知府,徐州兵备副使。

洪先年幼时慕罗伦的为人。十五岁读王守仁《传习录》,非常喜爱,欲去从王守仁受业,父亲制止了他。于是,改拜同乡李中为师。嘉靖八年(1529)中进士第一名,授修撰,立即告假归乡。岳父太仆卿曾直高兴地说“:吾婿成大名了。”洪先说“:儒者的事还有比这大的。进士第一,三年就有一人,何足为喜。”洪先孝敬父母,父亲每次请客,他都站在一旁依次斟酒、拂席。不久父丧,在墓边,以草为席,土块为枕,蔬菜为食,守孝三年。继母死,也是如此服丧。

嘉靖十八年(1539),选任宫中官员,召拜春坊左赞善。第二年冬,与司谏唐顺之、校书赵时春,上书奏请明年岁首祭太庙之后,皇太子出御文华殿,受群臣朝贺。当时,世宗称病不临朝,讳言太子临朝事,见洪先等人的奏疏,大怒道“:是料定朕一病不起!”亲手下诏谴责他们,并剥夺三人官职。

洪先归家后,更加钻研守仁的学说,而安于淡泊生活。他考图观史,凡天文、地理、礼乐、典章、河渠、边塞、战略战术、阴阳、算术等等,无不精通。至于人才、吏事、国计、民情都加访察。认为“:如果有一日为官,这些都是我要做的事情。”本县田赋一向有不均之弊,他呈请官府,要使百姓合理负担。官府将此委托于他,他便细心调查,清除了弊病。饥荒年月,他写信给郡守,得粟数十石,亲自与友人同去赈济饥民。流寇侵入吉安,知府张惶失措,洪先为他策划战略,使寇撤走。洪先素与唐顺之友好,顺之应召出仕,想约他同去做官,严嵩与他同乡,也准备起用他,都被他拒绝。

洪先虽崇信“良知”学,但未曾向守仁登门求教,总是以《易大传》所云“寂然不动”、周敦颐的“无欲故静”的主题思想来教导学人。他说“:读书人要学经邦济世,须以无欲为本,只有无欲才能出来治国,才能见识深远,精力充沛。”王畿认为良知本于自然,不借丝毫人力。洪先则不以为然,认为“世上岂有现成的良知者?”他虽与畿友好,但二人观点始终不同。山中有一石洞,过去是个虎穴,洪先移住在里面,命名“石莲”。在那里谢客静坐,三年不出户。

隆庆初逝世,赠光禄少卿,谥文庄。

程文德,字舜敷,永康人。初受业于章懋,后追随王守仁。嘉靖八年(1529),与罗洪先同登进士。洪先第一,他第二,授翰林编修。因同年进士杨名弹劾汪钅宏,他被株连下狱,贬为信宜典史。钅宏罢官后,他被调任安福知县,后升兵部员外郎。父亲去世,他在墓侧守丧,三年不入室。服孝期满,起任兵部郎中,后升广东提学副使。但未赴任,又改为南京国子祭酒。母亲去世,服孝期满,起任礼部右侍郎。俺答侵犯京师,文德分守宣武门,将避难乡民都迁入城内。调任吏部左侍郎,随后,改掌詹事府。

嘉靖三十三年(1554),在西苑任职。所撰青词,颇有规劝皇帝的意思,世宗怀怨于心。有人推举他为南京吏部尚书,世宗怀疑文德是要远离他,故而命调南京工部右侍郎。文德上书辞职,并劝帝享安静和平之福。世宗认为是在讥笑他,而将文德削职为民。文德归家后,招收学生讲学。死后,因家贫不能置寿衣入棺安葬。万历年间,追赠礼部尚书,谥文恭。

吴悌,字思诚,金奚谷人。嘉靖十一年(1532)进士。授乐安知县,后调宣城知县,召入朝任御史。十六年,应天府进呈录取学生试卷,考官评语失书名,学生策问答卷多讥讽朝政。世宗大怒,逮考官谕德江汝璧、洗马欧阳衢,诏令下狱,贬官,知府孙懋等交南京法司惩处,停举子会试。悌为举子请求宽恕,因而也被诏令下狱,后出京巡视两淮盐政。海水淹没通州、泰州民舍,悌先以漕运粮食赈济,后奏报朝廷。不久,因病辞归故里。后还朝奉诏巡按河南。伊王典英骄横,但怕吴悌,致书称悌为友。悌回信说:“殿下是天子的亲藩,悌不敢为友。悌是天子的朝臣,也不是殿下之友。”伊王更加怕他。

夏言、严嵩都是吴悌的同乡,掌握朝政,众官都去拜见,看夏言穿着新做的官服,争着上前去恭维主人,而悌却站着不动。夏言问他何以如此,他从容地回答说“:等他们谈一会儿,然后我请示政务。”言的神色为之一变。严嵩专政,悌深恶痛绝,称病不出,居家达二十年之久。嵩垮台后,才起任原职。一年后,升为南京大理寺卿。当时吴岳、胡松、毛恺这些年逾花甲、久负声望的老人都是大理寺副卿,与悌并称“南都四君子”。隆庆元年(1567),升悌为刑部侍郎。隆庆二年逝世。

悌崇信王守仁的学说。万历年间,其子仁度奏请朝廷抚恤。吏部尚书孙丕扬认为“:悌是理学名臣,不能按平常规格抚恤。”于是援黄孔昭的先例,赠礼部尚书,谥文庄。他家乡的人为他建祠,与陆九渊、吴澄、吴与弼、陈九川一同祭祀,称为“五贤祠”。学者称悌为“疏山先生”。

何廷仁,初名秦,字性之,雩都人。禀性温和敦厚,待人接物,满腔诚意。而同乡黄弘纲则相反,很难接近,对人从来不是和颜悦色,然而两人的志向、德行却相同。廷仁起初仰慕陈献章学说,后来从弘纲那里得知王守仁的学说。守仁征讨江西南安府桶罔时,廷仁去军中求见,拜他为师。嘉靖元年(1522),乡试中举后,又随守仁去浙东。廷仁治学立论平实。守仁死后,有人做过高之论,廷仁立即说“:这不是我老师的话。”授任新会知县后,他先去献章祠祭祀后,才到职视事。他注重宽政简刑,受到士民的爱戴。升南京工部主事,分管仪真,在征收芜湖税时,不私占一钱。任期满,即退休。

到守仁家求学的经常有数百人,来自浙东、江西的最多。其中善于阐发老师学说的要数黄弘纲、何廷仁、钱德洪、王畿。当时有人说:“江有何、黄,浙有钱、王。”然守仁的学说传至山阴、泰州者,流弊无穷,只有江西多注重实践。

王时槐,字子植,安福人。嘉靖二十六年(1547)进士,授南京兵部主事。后历任礼部郎中、福建佥事,直至太仆少卿,后降为光禄少卿。隆庆末年,出京任陕西参政。张居正执政时,在京官的考核中罢官归家。万历年间,南赣巡抚张岳上疏推荐,吏部也上疏说:“京官六年考核一次,这是祖宗定下的制度,若当政者罢了某人的官,不到一定时候不举用,这叫作‘闰察’。时槐现在闰察之中,群情不服。请召回时槐,且永远停止闰察。”皇帝同意。许久之后,陆光祖掌管选拔官吏事,起用时槐为贵州参政。不久,即升为南京鸿胪卿,又进为太常寺卿。时槐都未赴任。

时槐拜同县刘文敏为师。做官后,向四方学者求教,自己说终无所得。五十岁时被罢官,经自己亲自实践,才明白事物的变化和新生事物的产生,并不随人们的思想而产生和灭亡。学者要认识其真理,应从“慎独”入手。他在论性中说“:孟子的性善之说,决不可改变。假若性中本无仁义,则恻隐之心、羞恶之心由何产生。人们办事接物,做得好就心安,否则心不安,这不性善又是什么?”还说“:居敬、穷理,二者不可偏废。扼要地说,居敬二字可包括一切。从居敬能明白一切事物而言,居敬就是穷理。就是思考、探索、讨论,也是居敬中的一部分。敬包括一切,敬之外再没有其他什么事。”终年八十四岁。

许孚远,字孟中,德清人,受业于同乡唐枢。嘉靖四十一年(1562)进士,授南京工部主事,随即改为吏部主事。其后,调北京吏部主事。吏部尚书杨博讨厌孚远讲学,乘考核京师朝官之时,将浙江的官员罢除了几乎一半,而杨博的家乡山西无一人罢黜。孚远在背后议论此事,杨博不高兴,孚远便称病离去。隆庆初年,内阁首辅高拱举荐起用孚远为考功主事,出任广东佥事。他在广东招安了大盗李茂、许俊美等,并由他们擒拿倭寇七十余人,因功受赏,不久调至福建。

神宗即位,高拱罢职,张居正任首辅,计划驱逐高拱的党羽,因而再度考核京官。王篆为考功,诬陷孚远与高拱同党,贬为两淮盐运司判官。后历任兵部郎中、建昌知府。在建昌,闲暇时,招集诸生讲学,与贡士邓元锡、刘元卿为友。不久,由于给事中邹元标的举荐,提升为陕西提学副使,对贡士王之士以最恭敬礼节接待,并致书当政者,荐举之士、元卿、元锡。后来,这三人为朝廷征用,是由于孚远的举荐。孚远调任应天府丞,因李材的诉冤案而获罪,降官阶二级,由广东佥事再调任右通政。

万历二十年(1592),升右佥都御史,巡抚福建。日本军队攻陷朝鲜,朝廷商议对日封贡事,孚远奏请谕令日本国王擒斩平秀吉,这个意见未被采纳。吕宋国酋长之子指控中国商人杀其父亲,孚远报告了朝廷,皇帝诏令斩杀凶手,厚赏来使。福州发生饥荒,百姓劫掠官府,孚远擒斩首领,平定祸乱。给事中耿随龙、御史甘士价等弹劾孚远,皇帝并不问罪。福建寺庙田地甚多,孚远将其十分之六没收入官有。又募民开垦海地八万三千亩,筑城建营房,屯兵防守,并请将此法推行到南日、澎湖及浙中之陈钱、金塘、玉环、南麂诸岛,均得到朝廷的批准。在福建三年,后调任南京大理寺卿,随即升兵部右侍郎,改左侍郎,又调任北京兵部左侍郎。行至中途被弹劾。他多次上书请求辞职返乡,最后才允准。在家数年而逝,赠南京工部尚书,后谥恭简。

孚远深信良知之说,而厌恶把良知之学引入佛学。任建昌知府时,与该府人罗汝芳所讲之学不合。在南京做官时,与汝芳门人礼部侍郎杨起元、尚宝司卿周汝登,一同主持讲座。汝登以性无善无恶为基本思想,孚远做《九谛》来进行辩驳,文中说:“文成公的宗旨原与圣人之徒无异,认为性无有不善,故知无有不良,良知即存在于未表现出来之前,其主论至为明白清楚。所谓‘无善无恶心之体’一语,是指良知未显现出来时寂静存在而言,止表明为一“静”字,与下面三句话连读才没有问题。如今说以心意知物,皆无善恶可言,这不是对文成学术思想的真正继承。”彼此争辩,意见更加不合。孚远在巡抚福建时,又与巡按御史陈子贞的意见不合,子贞督学南京时,暗示同僚收集材料弹劾孚远。随从孚远求学者有冯从吾、刘宗周、丁元荐,皆为当时名儒。

尤时熙,字季美,洛阳人。禀性机灵,但不合群。嘉靖元年(1522),他正二十岁,乡试中举。这时王守仁的《传习录》刚问世,士大夫多极力排斥,时熙一看惊叹道“:道不就在其中吗?过去我致力于词章,是舍本求末。”其后,因有病在家调养。授元氏县教谕。父死守丧,期满改在章丘任职。一贯以良知之学来教育诸生。入京为国子监博士,徐阶为国子监祭酒。时熙常以不能面受守仁教导为憾事,闻郎中刘魁得守仁之真传,于是拜魁为师。魁因直言亟谏而被诏令下狱,时熙读书中遇到疑难便经常到狱中去求教。不久,时熙以户部主事之职在浒墅征税,课足而止,自己不私取一文。因挂念老母,请求归家奉养,从此不再出来做官,每天自我修养,良善待人,从不涉足官府。书斋中,设立守仁牌位,清晨起床便焚香膜拜,来向他求学的也令他们拜谒。晚年深恶一些学者尚空谈而忽视躬身实践,而且其行为越出规范,放纵不羁,故其议论针对所见的社会现象,不做空泛奇怪之谈。逝于万历八年(1580),终年七十八岁。学者称他为“西川先生”。其弟子以孟化鲤最著名,自有传。

来知德,字矣鲜,梁山人。自幼品行优良,官府荐举为孝童。嘉靖三十一年(1552)乡试中举。双亲相继去世,他在墓边守孝六年,不饮酒、不食荤。虽守孝期满,由于想到未来及做官以俸禄养亲,因而终身穿孝服,吃素食,誓不见政府官吏。其学说以“致知”为本,以尽人伦为要。其著作有《省觉录》、《省事录》、《理学辨疑》、《心学晦明解》等。在其《周易集注》一书中,尤下功夫。自言对《易》学得最深。原在釜山建屋居住,闭门学了六年而无所得。后远至求溪山中深思了六年,才明白《易》中的卦象。又数年才懂得文王《序卦》、孔子《杂卦》的意思。又数年才明白卦变的错误。共费时二十九年才写出《周易集注》一书。

万历三十年(1602),总督王象乾、巡抚郭子章联合上章举荐,特授翰林待诏。知德坚决辞谢。诏令以所任官职退休,地方官府每月给米三石,直到去世为止。

邓元锡,字汝极,江西南城人。十五岁丧父,十七岁行“社仓法”,对乡里贫民赈济。向同邑人罗汝芳登门求教,去吉安向有德行、有学问的前辈求学。嘉靖三十四年(1555)乡试中举,又从邹守益、刘邦采、刘阳等这些素有声望的学者讨论学问。后不参加会试,闭门著述时达三十年,对《五经》均有著述,广大精深,学者称他“谷先生”。

休宁的范涞为南城知县时,器重元锡。范涞后为南昌知府,万历十六年(1588)入京朝见皇帝时,向朝廷举荐元锡及刘元卿、章潢。南京国子监祭酒赵用贤也奏请聘用元锡,如以前聘用吴与弼、陈献章一样。朝廷旨令当地官府送元锡到部考试,元锡坚决不肯。第二年,御史王道显又举荐元锡、元卿,且请仿效祖宗征用的前例,不必送部考试。这时,元锡有病,朝廷诏令地方政府,待病愈送部,元锡仍未去。万历二十一年,巡按御史秦大夔又举荐二人,诏令征为翰林待诏。地方官府催他起程,但刚离家即卒。本乡人民称他为“文统先生”。

元锡之学,渊源于王守仁,但又不完全秉承守仁的学说。当时,心学盛行,认为感到世界空虚无物才是学问,否则就没有什么深奥之处。九容、九思、四教、六艺都是做学问的桎梏,元锡极力排斥。他生平博览群书,而归宗于《六经》。所著《五经绎》、《函史上下编》、《皇明书》,均流行于世。

刘元卿,字调父,安福人。隆庆四年(1510)乡试中举,第二年会试,在对策中,陈述当时弊政,主考官不敢录取。张居正闻后大怒,令当地官府告诫元卿,且派人秘密侦察,侦察的人反倒为他说情,因而获免。归家后拜同乡王守仁弟子刘阳为师。万历二年(1574)会试落第,从此绝意于科举之途,而以求道为事。后累被推荐,朝廷召为国子监博士。升礼部尚书,疏请皇帝早朝勤政。订正旧有的外蕃朝贡礼仪。不久,称病回家,致力于著述,撰有《山居草》、《还山续草》、《诸儒学案》、《贤弈编》、《思问编》、《礼律类要》、《大学新编》等书。

章潢,字本清,南昌人。父死服丧,哀痛欲绝。建“此洗堂”,联络同志讲学其中。纂辑群书一百二十七卷,名曰《图书编》。著有《周易象仪》、《诗经原体》、《书经原始》、《春秋窃义》、《礼记答刂言》、《论语约言》等书。随从他求学的甚多。多次被荐举。从吏部侍郎杨时乔的奏请,按陈献章、来知德的成例,遥授为顺天训导,当地官府每月给米三斗以供养家。卒于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八十二岁。乡里人说,潢对人无论老少,口无非礼之言,身无非礼之行,交无非礼之友,目不看非礼之书,他们私谥潢“文德先生”。自吴与弼之后,元锡、元卿、潢,都蒙举荐征召,号称“江右四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