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说

[宋代]:林景熙

尝读《汉·天文志》,载“海旁蜃气象楼台”,初未之信。

庚寅季春,予避寇海滨。一日饭午,家僮走报怪事,曰:“海中忽涌数山,皆昔未尝有。父老观以为甚异。”予骇而出。会颖川主人走使邀予。既至,相携登聚远楼东望。第见沧溟浩渺中,矗如奇峰,联如叠巘,列如崪岫,隐见不常。移时,城郭台榭,骤变歘起,如众大之区,数十万家,鱼鳞相比,中有浮图老子之宫,三门嵯峨,钟鼓楼翼其左右,檐牙历历,极公输巧不能过。又移时,或立如人,或散若兽,或列若旌旗之饰,瓮盎之器,诡异万千。日近晡,冉冉漫灭。向之有者安在?而海自若也。《笔谈》纪登州“海市”事,往往类此,予因是始信。

噫嘻!秦之阿房,楚之章华,魏之铜雀,陈之临春、结绮,突兀凌云者何限,远去代迁,荡为焦土,化为浮埃,是亦一蜃也。何暇蜃之异哉!


“蜃说”译文及注释

译文

我曾经读到汉书的天文志上有这样的记载:“海边有蜃吐气,形状很像楼台。”一开始时我并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

庚寅春末,我在海滨躲避敌寇侵扰。一天吃午饭时,家中仆人跑来报告一件怪事:“大海里突然涌现几座大山,全是以前没见过的,父老乡亲们都觉得非常惊异。”我听了以后十分惊诧,赶忙跑出去看,正巧遇到陈家主人派遣仆人邀请我。到了海边,我和陈姓主人一同登上聚远楼向东望去,只见浩渺大海中,直立的蜃景像奇特的山峰、连绵的蜃景像重重叠叠的山岭、排列成行的蜃景像高峻的山峰,时隐时现。过了一会儿,城墙亭阁忽然浮现,有如一座人口多、面积广大的城市,几十万幢房屋像是鱼鳞般整齐而密集地紧靠着,其中有佛寺、道观、山门,高大雄伟;钟楼和鼓楼分别在寺观的左右两侧,屋檐边的饰物很分明,历历可辨,就是穷尽公输般的技巧也没有办法超越它。又过了一会儿,蜃景又起了变化,有站着像人的,有散去像兽的,有的像飘扬的旌旗和瓮盎之类的器具,千姿万态,变幻不定,直到黄昏时分,蜃景才慢慢消失,先前所看到的景象在哪里呢?大海还是一如往常。沈括在梦溪笔谈上所记载的登州所出现的海市蜃楼,大概就像是这样吧!往往像这样,我因此才相信。

唉!想来秦朝的阿房宫、楚国的章华台、曹魏的铜雀台、陈朝的临春阁和结绮阁,高耸入云的宫殿楼台不计其数!时运一去,朝代更换,这些宫殿楼阁都被荡成焦土,化为尘埃,这也是一种蜃楼吧。想到这些,哪里顾得上对海市蜃楼感到惊讶呢?

注释

蜃气楼台:此指“蜃气”形成“楼台”的景象,即“海市蜃楼”。

季春:春季的最后一个月,农历三月。

颖川主人:姓陈的主人。陈姓以颖川为郡望。走使:走使之人,也就是供奔走仆人。

第:只。

叠巘(yǎn):重重叠叠的山岭。

崪(zú)岫(xiù):险峻的山峰。

欻(xū)起:忽起。欻,快速。

鱼鳞相比:像鱼鳞一样整齐而密集地排列着。

浮图:佛塔。

三门:此指寺院大门,即山门。

嵯(cuó)峨(é):形容山势高峻。

公输:名班,即鲁班,一作公输般,春秋时期鲁国巧匠。

瓮盎:二者都是腹大的陶制盛器。

晡:申时,黄昏时分。

笔谈:即《梦溪笔谈》,北宋科学家沈括著作。

阿房:与以下“章华”“铜雀”“临春”“结琦”都是古代的台名、宫名或楼名。

何暇蜃之异哉:为“何暇异蜃”的倒装,哪里顾得上对海市蜃楼感到惊讶呢?意思是不值得惊讶。暇,空闲。

“蜃说”鉴赏

赏析

这篇文章主要记叙作者在某日中午至黄昏意外所见的海市蜃楼,从“海中忽涌数山”到一切幻景“冉冉漫灭”的全过程,再从海市的壮观和幻灭,联想到曾经烜赫一时的豪华宫殿楼台以及它们的主人的悲剧,抒发生灭无常、荣枯莫测的历史感慨。全文将海市蜃楼景色描绘得传神入化,又联想到人世沧桑,饱含着哀国叹时的幽咽情怀。

作者先说读《汉书·天文志》时,根本就不相信“海旁蜃气像楼台”的说法。等到避寇海滨,家童跑来报告海上出现海市,父老以为怪异的时候,先是“骇而出”,接着登楼而望,“第见沧溟浩渺中,矗如奇峰,联如叠巘,列如崪岫,隐见不常。移时,城郭台榭,骤变歘起,如众大之区,数十万家,鱼鳞相比,中有浮图老子之宫,三门嵯峨,钟鼓楼翼其左右,簪(檐)牙历历,极公若旌旗之饰,瓮盎之器,诡异万千。日近晡,冉冉漫灭。向之有者安在?而海自若也”。最后说“《笔谈》纪登州海市事,往往类此,予因是始信”。作者由原先的不相信,到骇而出,再到看得入迷,看得津津有味,再到完全相信,把眼见为实的海市情形描写得极为精彩。更妙的是文章的结尾,笔锋一转,说“秦之阿房,楚之章华,魏之异哉!”这就把历史的真实与现实海市的虚幻糅合在一起,说无暇惊诧感叹,实际上是对历朝历代大兴土木,建造豪华宫观楼宇的强有力的批判。

《蜃说》主要记叙作者在某日中午至黄昏意外所见的海市蜃楼,从“海中忽涌数山”到一切幻景“冉冉漫灭”的全过程,着意突现其生灭无常、荣枯莫测的情境。

“海市”时而像奇峰重峦,连绵不断;时而又化作鳞次栉比的城郭楼台和寺庙飞搪,时而又变为人物走兽、旌旗、器皿之状。最后,全部归于烟消云散,大海依然如故。“海市蜃楼”,何其命短!“《蜃说》的叙事状物固然堪称楷模,但作者的立意却不只在这里。宋文中,“论”“记”“说”是常见文体,“论”重于立论推理,“记”是对天文地理、奇闻逸事等的记叙。不过宋人爱发议论,“记”中也常有“论”的。“说”体介于“论”与“记”之间。明吴讷《文章辨体》说:“说者,释也,述也,解释义理而以已一述之也。”它类似今天的杂感,因事而发,揭示问题,说明道理,发抒感触。

《蜃说》要说明的义理决不在于古书的可信,文中细针密线的形象记叙,都是为下文的“说”作好铺垫。作者从海市的壮观和幻灭,联想到曾经烜赫一时的“阿房”“章华”“铜雀”“临春”“结绮”等宫殿楼台以及它们的主人的历史悲剧,无限的感慨油然而生。《史记·秦始皇本纪》记秦始皇造阿房宫:“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坐万人,下可建五丈旗。”《后汉书》记楚灵王建章华台:“穷上木之技,单珍府三室,举国营之,数年乃成。”《邺都故事》记曹操筑铜雀台:“其台最高,上有屋一百二十间,连接攘栋,侵彻云汉,铸大铜雀于楼巅,舒翼奋起,势若飞动。”《陈书》记陈后主修临春、结绮诸阁:“高数丈,并数十间。其窗墉壁带悬相栏槛之类并以沉香为之,又饰以金玉,间以珠翠,外施珠帘;瑰奇珍丽,近古所未有。”所有这一切,无不令人望而生畏,但终究还是逃脱不了化为焦上、尘埃的结局。它们的好景不长与海市蜃楼其实没有什么两样。

《蜃说》一文,林景熙似在述异,实际上却是借此抒发忠贞爱国之士在国家破亡之后悲愤交集的复杂感情。对赵宋王朝,他痛其不幸,怨其不争;对元蒙统治者,他痛苦而无奈地发出无力的替告,诅咒他们决不会有好下场。作者在《石翁妪》一诗中所写的“阅世如过客,兴亡了不悟”中流露的也是相似的心情。遗憾的是,有的宋文选本,在选录《蜃说》一文时,却删去了文章的末段,舍本逐末,取貌遗神,便寓意殊深的“蜃说”成了单纯述异的“蜃记”,其谬误显而易见。深味十余年亡国之痛的林景熙,正在愁肠百结之秋,不可能有对景自乐的闲情逸致。宋朝的散文创作,在理论上主张“传道明心”,王安石强调文贵致用:“所谓文者,务有补于世而已矣。”叶适也说:“为文不能关世事,虽工无益也。”南宋民族矛盾尖锐,散文理所当然地承担了反映社会风云和苦难的使命。宋亡前后的一个时期,散文和诗歌一样,爱国主义成为最突出最鲜明的主题。对投降派的谴责,对入侵者的憎恨,正是林景熙《蜃说》以及其他诗文深厚的爱国主义主题的两个重要方面。《蜃说》作幻想破灭后的无可奈何的慨叹和诅咒,正是作者在那个苦难岁月的深沉而挚着的爱国情怀的艺术反映。

创作背景

《蜃说》是林景熙这位亡国遗民心态的积淀和写照。世道的沧桑巨变,给林景熙的打击是残酷的,他的亡国之痛、黍离之悲不再像《磷说》所蕴含的那样潜藏在理智的背后,而是化为随时都可能被触发起来的激情,倾泻出来。海边偶尔出现的海市蜃楼就成了他写作《蜃说》寄寓激情的契机。

这篇文章写于“庚寅季春”,即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1290年)。当时“山寇为妖”,林景熙在家乡海滨避难,作有《避寇海滨》诗,诗中所说“蜃楼”即《蜃说》所记的这一次。

林景熙简介

宋代·林景熙的简介

林景熙

林景熙(1242~1310),字德暘,一作德阳,号霁山。温州平阳(今属浙江)人。南宋末期爱国诗人。咸淳七年(公元1271年),由上舍生释褐成进士,历任泉州教授,礼部架阁,进阶从政郎。宋亡后不仕,隐居于平阳县城白石巷。林景熙等曾冒死捡拾帝骨葬于兰亭附近。他教授生徒,从事著作,漫游江浙,是雄踞宋元之际诗坛、创作成绩卓著、最富代表性的作家,也是温州历史上成就最高的诗人。卒葬家乡青芝山。著作编为《霁山集》。

...〔► 林景熙的诗(2篇)

猜你喜欢

蜃说

宋代林景熙

尝读《汉·天文志》,载“海旁蜃气象楼台”,初未之信。

庚寅季春,予避寇海滨。一日饭午,家僮走报怪事,曰:“海中忽涌数山,皆昔未尝有。父老观以为甚异。”予骇而出。会颖川主人走使邀予。既至,相携登聚远楼东望。第见沧溟浩渺中,矗如奇峰,联如叠巘,列如崪岫,隐见不常。移时,城郭台榭,骤变歘起,如众大之区,数十万家,鱼鳞相比,中有浮图老子之宫,三门嵯峨,钟鼓楼翼其左右,檐牙历历,极公输巧不能过。又移时,或立如人,或散若兽,或列若旌旗之饰,瓮盎之器,诡异万千。日近晡,冉冉漫灭。向之有者安在?而海自若也。《笔谈》纪登州“海市”事,往往类此,予因是始信。

噫嘻!秦之阿房,楚之章华,魏之铜雀,陈之临春、结绮,突兀凌云者何限,远去代迁,荡为焦土,化为浮埃,是亦一蜃也。何暇蜃之异哉!


东阳道上

元代黄镇成

山谷苍烟薄,穿林白日斜。

崖崩迂客路,木落见人家。

野碓喧春水,山桥枕浅沙。

前村乌桕熟,疑是早梅花。


虞美人·槐阴别院宜清昼

金朝元好问

槐阴别院宜清昼,入座春风秀。美人图子阿谁留。都是宣和名笔,内家收。

莺莺燕燕分飞后,粉淡梨花瘦。只除苏小不风流。斜插一枝萱草,凤钗头。


送杨长史赴果州

唐代王维

褒斜不容幰,之子去何之。

鸟道一千里,猿声十二时。

官桥祭酒客,山木女郎祠。

别后同明月,君应听子规。


真州东园记

宋代欧阳修

真为州,当东南之水会,故为江淮、两浙、荆湖发运使之治所。龙图阁直学士施君正臣、侍御史许君子春之为使也,得监察御史里行马君仲涂为其判官。三人者乐其相得之欢,而因其暇日得州之监军废营以作东园,而日往游焉。

岁秋八月,子春以其职事走京师,图其所谓东园者来以示予曰:“园之广百亩,而流水横其前,清池浸其右,高台起其北。台,吾望以拂云之亭;池,吾俯以澄虚之阁;水,吾泛以画舫之舟。敞其中以为清宴之堂,辟其后以为射宾之圃。芙蕖芰荷之的历,幽兰白芷之芬芳,与夫佳花美木列植而交阴,此前日之苍烟白露而荆棘也;高甍巨桷,水光日景动摇而上下;其宽闲深靓,可以答远响而生清风,此前日之颓垣断堑而荒墟也;嘉时令节,州人士女啸歌而管弦,此前日之晦冥风雨、鼪鼯鸟兽之嗥音也。吾于是信有力焉。凡图之所载,皆其一二之略也。若乃升于高以望江山之远近,嬉于水而逐鱼鸟之浮沉,其物象意趣、登临之乐,览者各自得焉。凡工之所不能画者,吾亦不能言也,其为吾书其大概焉。”

又曰:“真,天下之冲也。四方之宾客往来者,吾与之共乐于此,岂独私吾三人者哉?然而池台日益以新,草木日益以茂,四方之士无日而不来,而吾三人者有时皆去也,岂不眷眷于是哉?不为之记,则后孰知其自吾三人者始也?”

予以为三君之材贤足以相济,而又协于其职,知所先后,使上下给足,而东南六路之人无辛苦愁怨之声,然后休其余闲,又与四方贤士大夫共乐于此。是皆可嘉也,乃为之书。庐陵欧阳修记。


遗爱寺

唐代白居易

弄石临溪坐,寻花绕寺行。

时时闻鸟语,处处是泉声。


后庭花·景阳钟动宫莺转

五代孙光宪

景阳钟动宫莺转,露凉金殿。轻飙吹起琼花绽,玉叶如剪。

晚来高阁上,珠帘卷,见坠香千片。修蛾慢脸陪雕辇,后庭新宴。


古戍

明代刘基

古戍连山火,新城殷地笳。

九州犹虎豹,四海未桑麻。

天迥云垂草,江空雪覆沙。

野梅烧不尽,时见两三花。


浣溪沙·天末同云黯四垂

清代王国维

天末彤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

陌上挟丸公子笑,闺中调醯丽人嬉。今宵欢宴胜平时。


齐天乐·送童瓮天兵后归杭

元代詹玉

相逢唤醒京华梦,吴尘暗斑吟发。倚担评花,认旗沽酒,历历行歌奇迹。吹香弄碧,有坡柳风情,逋梅月色。画鼓红船,满湖春水断桥客。

当时何限俊侣,甚花天月地,人被云隔。却载苍烟,更招白鹭,一醉修江又别。今回记得。再折柳穿鱼,赏梅催雪。如此湖山,忍教人更说。